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财神爷 (原创天地)  2749次阅读

作者: 眉子 @, 发表于: 2015-01-27 (3376天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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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腊八。开始过年了。暴雪,不上班。贴篇文,预祝大家羊年兴旺,生活幸福,事业发达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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财神爷

“我们屋里是供财神的。”爷爷说。

小时候我们都最怕爷爷,总板着脸,老远见他一来,赶快跑。过年的时候,他突然就变慈祥了,发压岁钱,把我们召集在一起讲古,都是跟金子有关的。就见他满脸堆笑,两眼放光,手舞足蹈,滔滔不绝。“神仙给了他把金梳子。梳头发掉下来都是金丝。”“神仙给他指了个窝子,叫他到宝塔河去挖。一挖,挖了个金伢儿!”“……着他遇到个财神,点石成金……” 他唯一的梦想就是发财。

我爷爷的爹是遗腹子,寡母养大。生下他兄妹二人后早夭。他母亲改了嫁,他这棵独苗由祖母一手抚养成人。老祖母孤苦伶仃守着两代孤儿,赋予了我爷爷幼小心灵巨大的家族使命:传宗接代,光宗耀祖。

他肩负着这样一项使命,终身勤作,拼命挣钱养活一家大小,多子多福。我奶奶跟他是绝配,婚期七月十三过阴宾。“我们那时节哪象现在,那都是算命的先生算出来的,就是那一天,时辰都掐好,不能乱。那是合了八字的。”不服不行,八字婚姻就是天作之合。他们拥有共同的人生理想。辛勤养儿育女,成活的,五男三女。

我爷爷从小在米铺学徒。练的铁砂掌。日常功课,每天起来把米缸的米徒手抄一遍,练手劲臂力,基本功。他虽然没有说,我猜是为了把砂子掺合得更匀些罢了。至于大斗进小斗出,那简直几乎肯定绝对是一定的。

一到了吃饭的时候,他就给我们上课。“我们那学徒弟,还敢跟师父一起吃饭啊?哼,站起!恭恭敬敬地,给师父盛饭,您请!给师娘盛饭,您请!自家站边哈看他们吃。等他们这都吃完了,搞句余(结束)了,这才归徒弟伢儿,看哪个菜还剩点汁子,淘饭吃。哪有菜,没有。哪象你们这些狗子们一桌子坐了桌上,老子都还没有开始吃……”

铁树开花。徒弟伢儿出师了,成家立业,另立门户。他只有一门亲戚,就是他母亲改嫁的夫家。大约是周转了些本钱的,因为奶奶时常还抱怨居然好意思收了她的首饰当抵押,害她回娘家颜面全无。掌柜的年轻力壮,勤奋努力,生意风生水起,着实过了几年好日子。体体面面把妹妹嫁了。大公子生下来锦衣玉食,上私塾,先生得知他家开米铺,不要钱了,去跟我每个月扛袋米来。于是每到月初,两个徒弟一个扛着公子,一个扛着大米,往私塾的路上,成为小城的一道风景。大小姐则读的是凤毛麟角的女子师范。

好景不常。公私合营(其实就是没收)以后,我奶奶被吸收进国营粮店,爷爷自谋出路,拖板车。在码头卸货,扛包,人力运输,挣脚力钱。沧桑巨变,一落千丈,大公子在街上碰到了绕道走,丢不起那人。我爸行二,半大小子,背纤出力。孩子多,奶奶根本没有办法上班。全家大大小小张着嘴就等着爷爷出去刨食。寒天酷暑,终日奔波。什么活都接,只要能拿到钱。腊月三十鹅毛大雪,拖死人,太不吉利了,事主出三倍钱。一家老小巴巴地等他回来团年,快赶上白毛女了。衣服,新老大,旧老二,缝缝补补是老三。吃饭,偶尔开荤也不割肉,买十几根猪尾巴,或是鸡爪子,小鱼苗子,那时候的下角料不值钱,但也能做出美味。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,他们始终不忘的一件事,就是传宗接代。等我大姑妈的女儿出生的时候,我的小姑妈也刚刚出生。母女两代同坐月子。

我爷爷那个人,学徒出身,做生意是他的本行。拖板车,城里乡下,长途短途都要去,为了家中十来口敖敖待脯的嘴,他挺而走险,倒买倒卖粮票布票,赚点差价。那年头,这是极大的犯罪,被抓现行,发配乡下。整个家庭陷入更大的贫困。乡下能分配点口粮,扛回来度日。我奶奶会做米酒,早上就在门口出摊子卖点醪糟,反正家里孩子多,都是帮手。又手工做帽子手套糊信封钉本子等等家庭代工,用来糊口。

从我记事起,我爷爷就不在乡下,而是回到城里拖渣滓。居委会的板车,前后左右竖着插上几块板子,一大早出门,要拖几条街的渣滓。他的板车走一走停一停,有一个铜铃在手里摇着。人们听到铃声,就把垃圾拎出来倾倒进四壁的板车内。多是生活垃圾,煤灰。小孩拉的屎也用煤灰裹一裹扫一扫清理出去。他那一车渣滓有脏有多臭可想而知。他投机倒把的罪名坐实的,以前开粮铺,更是巧取豪夺,打他个二罪归一,地富反坏,非他莫属。劳动改造,强制性,极少的钱压着他做。那一板车渣滓,大几百斤。最下贱最肮脏最累最苦的差使,走街串巷,转圈丢人,只差在头上顶个长筒的纸帽子,批斗游行了。而且他的渣滓一拖就是十几年。电影《活着》居然给地主婆安排个又清洁又轻松的烧开水的活,还收钱,多么仁慈啊。而我爷爷,才是真正的活下去,象牲口一样地活下去!坚韧,顽强,一声不吭,牲口一样拖着车,顺服命运的安排。

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。他没有别的收入,他就靠那一车渣滓生活。板车的把子上吊着几个烂布袋子,有破铜烂铁的,最值钱,他眼疾手快,当时就能耙过来装袋子里头。他有一块半截的吸铁石,算是他垃圾分类的工具。牙膏皮什么的也能卖钱。电线什么的也收起来。最大量的是废纸。另外破椅子烂木头什么的就拿去当柴禾烧水做饭。

我们院子后面有一棵大柳树。烈日酷暑,当地最高温可以达到摄氏40度。我爷爷就将那一车臭渣滓倾倒在大柳树下,戴个脏兮兮的破草帽子,用小铁耙子再仔仔细细耙一遍。耙他的金珠宝贝,耙他的金银细软,耙他的口中食,身上衣,耙他的甘苦人生。可怜他米铺学徒的铁砂掌,就在那扒渣滓。所有的人都躲开他,这个浑身臭气的拖渣滓的老头子。他的脸象树皮一样干枯发皱,黑黢黢的。我从来不去那棵柳树下玩,那个渣滓堆。

那时候我们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用浆糊贴着“清洁”,“最清洁”,"不清洁"的纸条子。居委会要检查评比,还要收一角钱卫生费。戴着红袖箍的居委会主任来了,我奶奶连忙迎进来,让座寒暄。主任手里捏着一叠票,撕了一张让我奶奶交钱。我奶奶陪着小心,作势从大襟袄子里面翻出手巾包,一边期期艾艾地说我们家也交钱吗?我们老头子本身拖渣滓的呀。居委会主任猛然醒悟,哦哦哦,搞错了,您家屋里不出钱,哈哈哈。奶奶陪着笑,是说怎么回事,往年都没有的。想不到还有这种福利,省了笔卫生费。

我们家大门除了“最清洁”的纸条子,还有一块木头牌子,写的“烈士家属”。那是我从小公子哥长大的大伯,在朝鲜战场没死,回乡病逝,留下两名幼子。他因为不服家庭成分划成资本家,去吵,改成了小业主,为日后弟妹的升学就职铺了点路。而且他有后,在爷爷看来,值了。


*


忽如一夜春风来。中国不搞政治了,开始搞经济。我爷爷四类分子的帽子了无踪迹,也不用拖渣滓了。我爸找人给他做了辆板车,去码头拉生意,赚的钱都是自己的,活干完了卤货店包两角钱鸡爪子回来下酒。他是一个典型的苦力,个子不高,结实,几乎光头,非常短的发茬子和胡子茬,光着上身,乌黑油亮,一条扎腰裤子,那是不收腰的,穿上后折过来,拿一根宽布腰带扎紧。下面是绑腿。穿的布鞋。以前是奶奶做,后来是买。长期下力,他的小腿静脉曲张严重,而且也老了,拖货干不过年轻人。

政策越来越开放,大家都开始下海,鼓励个体户。他板车拖不动了,头脑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商机。他拖板车交际广泛,长期跟各地送货,路子都熟。做粮食生意虽说是他本行,但是第一要本钱,第二要门面,国家统购统销,想都不要想。我们家离码头近,翻过堤就是,人来人往。他在门口支了个摊子,卖点副食。货走得快,先零售后批发,家中闲杂人等都去帮忙,最后干脆在码头上租了个门面,把这单生意甩给下岗的四叔两口子。他自己另辟蹊径,单做炒货批发,葵瓜子100斤一包,花生120斤,兰花豆更重一点。巨大的麻袋装着,直接在门口堤上卸货,从堤上扛下来,付力资三角钱一趟。旁边拖船铺的大院子就满是苦力等着干活。从前他自己在码头扛包,现在他出钱请人扛包。家里腾了间房出来堆货。门口高高地悬挂着神龛,供的财神。

我那时在读大学。我去了当然当大小姐供着,什么活都不干,瓜子花生早腻了,想吃什么拿钱去买。只有一次来了车货,爷爷让我抓把瓜子尝一尝,我磕了几颗说"有点生"。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巴巴地望着我,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,瞬间凝固,雕塑一般。我爷爷还是把那车瓜子收了,一堆人才又欢喜起来。乡下人讨生活也不容易,一条麻袋要2块钱押金,有的打了补丁,太破的就不收了。虽说无奸不商,遇到这种情况,我爷爷挥挥手就过了。

他再也不是那个人人嫌弃回避,肮脏的拖渣滓老头了。他俨然三军统帅,所有的人都听他调度,谈价钱,定盘子,拿哪家的货不拿哪家货,包销,设点,让他们互相杀价,他当年米铺老板没抖够的威风都抖出来了。而且下岗的子女,无业的孙辈都指着他吃饭,钱怎么给,他说了算。那是他最辉煌的时刻,大家都拿他当菩萨,财神爷,供起。只是他仍然穿着扎腰裤子,看着就是个拖板车的。

我奶奶,要不怎么说绝配呢,育龄期不停地生孩子,现在赚钱,她拿帐。她没正经上过学,但是偷听私塾,会背很多书,坚信"书中自有颜如玉,书中自有黄金屋"。她告诉我她怎么算帐。比如买进29包瓜子,她先按30包算个整数,封顶。再刨一包的钱出来。这样就能保证绝不会多付出去。全部心算。端把椅子坐在荫凉下。力资也从她手里走。她比爷爷能接受新生事物,早不穿大襟褂子,也用不着手巾包了。

爷爷的生意越做越大,主要是码头好,不愁销路,货走得快,一来就发出去了。四乡八场的都知道那老头子卖瓜子,下了船直接来码货。马上有人跟进,很快,那里就成了瓜子一条街。

我大伯留下的两个儿子都已成人,都在铺上帮忙。大哥离婚后再娶,是个白胖的乡下姑娘,比我小。她们那里是鱼乡,同村就有很多人在菜场卖鱼,她也曾是其中之一。婚后就不去了。三婶刀子嘴,“哎呀,说她嫁到瓜子大王屋里去了,长孙媳妇。不得了了。出去做事都蛮丢人。看我们这都嫁了二十年了,都还不晓得自己嫁了瓜子大王屋里了!切!”

那年夏天,我们集合全部人在照相馆拍全家福,一共三十几口,重孙辈四个。家大业大,多子多福。我爷爷实现了他人生的最高理想:开枝散叶,传宗接代,续香火。他太自豪了,他对得起祖宗!而且他还发了财,顺便拥有了梦想。

后来,瓜子一条街开始拆迁,出现了一个巨大问题。他住了30多年的房子不是他的,没有资格分新房。当年老房东撒手人寰,拜托他关照孤儿寡母,定的死契,房租就是他们的活命钱。男子汉大丈夫,一言九鼎,一诺千金!这30多年,他付的房钱,够买几个房子了,实在咽不下这口气。按照政策,他这种老租户应该以合理价格续租。可是老房东的老婆也死了,子女均离乡,谁也不想要房子只想拿现钱,他彻底出局。幸亏生了一堆儿子,总有个把出息的,给他搞了间小房子住着。

我跟我爷爷并不亲近。我一生下来他就在扒渣滓,身上脏,恐怕都没有抱过我。而且他很凶,吼人,我们都不敢跟他讲话。我记忆中他对我和颜悦色轻言细语,是我考上大学,他特意叮嘱我,到学里去,不要看不起下人,小意些,平时要跟人打招呼,屋里有个什么事,都是茶房递信的。历来如此。我要结婚,带君默回去过堂。我那些姑妈婶娘全部炸锅:“这就完了。我们家眉儿怎么找了个这种人,呆头呆脑,象个苕样的,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!”只有我爷爷力排众议:“你们恰都说错了。这君默是个高人。他要真是个苕,眉儿得要他!?”君默去吃了几次饭,看我爷爷一碗剩菜还有些汁子舍不得倒,留着明天早上煮面是好的。说你爷爷这么有钱还这么省,他哪里知道,我爷爷当年学徒就是靠菜汁子淘饭活命的。

他活到八十四,无疾而终,阎王不叫,自己去。知道我怀着老二,又要添丁,这是他最喜欢的事。我两个儿子,老大跟我姓,是可以入族谱的。散到海外一脉了。他的名字有一个财字,一辈子就想着发财,养家,传宗。“钱都在河里漂啊,你们都不去捞啊。”到了晚年,还真让他捞着了一大笔。如果他的在天之灵,知道我称他为“财神爷”,他是一定会欣慰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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