怨 (原创天地) 3270次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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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/8/2022
淑芬年轻的时候,是个美人。
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从护校毕业以后,顺风顺水进医院做护士。大口罩遮得严严实实,却露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,奕奕有神,盼顾生辉。眸似深潭,明暗闪烁,任谁都想纵身而入,淹没在如此秋波中。高挑而苗条的白衣天使,幻化成无数人心中的女神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淑芬这棵梧桐树,不愁引不来金凤凰。在那个物质困乏的年代,大家都一穷二白,找配偶注重的是人品。对淑芬有爱慕之心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时不时晃来晃去,假装一不小心,就开个屏。
当年小城的精神生活丰富,市文化馆排演的话剧场场爆满,一票难求。当红小生比现在的流量明星有过之而无不及,被无限追捧,虽然没有夸张到追着要签名,却也是无数女孩心中向往的白月光。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啊。
子君就是这么一个台柱子,风流倜傥,玉树临风,一表人才。他与淑芬的结合,才子佳人,羡煞旁人。在这一对璧人面前,所有的暗恋者追求者统统自惭形秽,消弭无踪。两人生育一双儿女,继承了双方长相优势,出类拔萃,而且品学兼优。在那个年代,绝对是一对受人羡慕的神仙伴侣,顶级配置。
本来呢,风风光光嫁给白马王子受到无数人艳羡,但淑芬心底并非毫无怨言。她当护士要倒班,要值大夜班,能够睡个囫囵觉都算奢侈。医院里事情又多,杂乱琐碎,一马带十闸,脚不停手不住的,遇到病人集中的时候,累得人仰马翻,精疲力尽,只想赶快下班回家,见缝插针,趟倒放平。但遇到这么个艺术家是不做家务的,神仙一般的人物,十指不沾阳春水,想的都是风花雪月,得闲了,整盅小酒,举杯邀月,对影成三客。他要构思剧本,揣摩人物,演绎情感,对话时空,虚无缥缈地遨游于精神世界,无暇顾及红尘俗务。淑芬本来就累得要死,不说回家吃现成饭,反而一家三口巴巴地等着她回来,嗷嗷待哺。眼看着锅朝天碗朝地不收拾不行,淑芬烦不胜烦,手忙脚乱医院家里两头赶,鸡飞狗跳,难免的,脾气就大,忍不住要吼。实在来不及了,在医院食堂打个饭。但那个要钱,钱又没得多的,岂不为难。开门七件事,柴米油盐酱醋茶,淑芬精打细算,只有自己多劳累些,糊几张口,将日子过下去。再说,大家都差不多,都是凑合。
可喜的是一对儿女争气,儿子先考上了重点名牌大学。女儿学习也好,常年保持重点高中年级排名前十,除了她,只有另外一个女生在前十名的门槛上来回溜达。一家四口,那三个都是看书学习谈诗论画,只有淑芬常年操劳伺候大的小的永远有忙不完的家务活。但她毕竟脸上有光,在亲戚同事面前十分要强,长的又好,嫁的又好,生的又好,哎呀呀,诸般好事竟然都被她占了,可谓十全十美,羡煞了,羡煞了。
日子如流水一般,不知不觉就流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。全民下海,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。虽说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,但精神文明这一块显然远远落后于物质文明。子君所在的文化馆早跨了台,工资都发不出来,更谈不上节目演出。要自谋出路。怎么自谋出路?到乡里搭草台班子?
这个不景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。文化馆清水衙门,孩子小的时候一家四口挤在馆里一个单间内,门口搭个炉子做饭炒菜。没有分房子一说。幸亏淑芬医院里分了房,带厕所的。后来又分了一次,升级到两室一厅加阳台,厨卫齐全的标准套间。
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。住着医院的房子,淑芬的家庭地位自然提升,没有她哪来的房?还挤你们文化馆的偏刷子?同时又觉着委屈。别人家的男人是院长是主刀,分的房子又大又好,面积楼层朝向采光都没话说,哪像她,男人一点帮不上忙,加不了分,只能拣别人挑剩下的。说得好听是搞艺术的,采风编导主演一担挑了,但有什么用?百无一用是书生,真没说错。艺术能当饭吃啊!你这一天到晚拿回来几个钱!房子房子没得,钱钱没得,一头都不头,我算是瞎了眼,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背时东西跟着背时,那原先那么多人,随便抓一个都比你强百倍!
淑芬计算着沉没成本,眼睁睁看着当年不屑一顾的曾经的追求者一个个飞黄腾达,有一个还当了副市长。
世道的变迁,让淑芬以前的优越感荡然无存。以前远不如自己的资质平庸的同龄人,似乎都过得比自己好。淑芬从人人羡慕的巅峰跌落深谷,无限怨恨,顾影自怜。心中积攒的怨气,在外面要顾及面子不好随便发火,于是发泄在家人头上,越是亲近的人越要承受她的无名火。落魄子君天天被老婆数落,郁闷,无望。那水一般晶莹无暇的女孩儿,为什么结了婚,就变成驴眼珠子的婆子了呢?而且淑芬早已不复昔作女儿时的纤细苗条,生儿育女,母氏劬劳,还要上班,生活的重担压在她身上,将她锤炼得膀大腰圆虎虎生风。她宛如一棵大树深植其根,风雨里茁壮成长,吃苦耐劳。同时她并不像被赞颂的传统女性那样任劳任怨,压抑克制自己,她做是做,但说也要说,随时随地宣泄不满与怨恨,客观上达到了自我的阴阳调节与平衡。
淑芬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负面情绪对他人的影响,只顾着自己痛快,话到嘴边,狂风暴雨倾泻而来,刹不住篷。渐渐就练就一张刀子嘴,拣要害处,狠准稳,挑你的筋,刮你的皮。有事无事,唠唠叨叨,说个不停,令对方毫无招架之功,尊严尽失。家里人都活怕她,恶鸡婆,惹不起躲得起,远远逃避。这越发加深了她的怨愤,怎么我说话都没人听呢?跟朋友同事扯闲篇,东家长西家短,埋怨家里男人无用,又不照闲,烦都要烦死,自己一个女人家家屋里外头都要管,那房子是那么好分的吗?还不是她求爹爹告奶奶又持横又放泼好话说尽狠话说绝,豁出去拼了命才得来的?自己还不是为了撑起这个家?没得法,男人没得用,早晓得这个样子,当初怎么就看上他?我算是瞎了眼睛。害害。听者无不动容,是的,是的。淑芬在外人面前博得了广泛的同情。负面情绪得到了疏泄,淑芬变本加厉,在成长为怨妇的路上飞奔,一骑绝尘。怨天怨地,怨这怨那,怨神怨鬼,怨死怨活。
这个时候,出了一件事,令子君的家庭地位,进一步低到了尘埃里。
当年,女儿好端端的,突然生了一场大病,休学。后来只考上一个普通大专。子君的一个熟人,下海做生意。子君眼看女儿大学毕业,国家也不包分配,就想拜托这个熟人关照一二,说不定能进他公司。熟人自然满口应承,子君热心牵线,找自己银行工作的亲戚帮忙,给对方办成了一笔贷款。然后熟人说赔了钱,赖账,人间蒸发。亲戚那边催款,让他还,他哪来的钱呢?直闹到亲戚被停职,跟他断绝关系。这笔烂账对子君打击巨大,整天唉声叹气一蹶不振。不用说,这个把柄捏在淑芬手里,时时刻刻都要敲打他,动不动就骂两句,不用脚本,张口便来。
在淑芬看来,自己辛辛苦苦支撑这个家,功劳苦劳都是大大地,你们不说添砖加瓦帮个忙,还尽出幺蛾子给她添堵。不说把她当菩萨供起,还嫌弃她素质差没品位不高雅少见识。那你们倒是有本事过得好呀!吃的喝的用的住的还不是都靠我!靠你们哪个是靠得牢的,啊?
两个孩子在外地工作,常年只有子君承受无情的炮火攻击。但凡能出门,决不在屋里呆,减少摩擦,少碍眼。从医院退休后淑芬也没闲着,楼下有医生开小诊所,需要护士打针,淑芬就去赚点外快,应对通胀,贴补家用。子君常常炒碟花生米,要不了几个钱,自己一个人喝闷酒,独酌无相亲。生无可恋。时间到了二十一世纪,子君60岁那年诊断出肺癌,很快便去世了。
住院的时候,淑芬抱怨的最多的是两个孩子都不回来,害她一个人白天黑夜连个换手的人都没有,要把她拖死。男人也干脆,不拖累你们,不到两个月,嘎嘣咽气。这个病,来得陡去得急,两个孩子只说上班不好请假回乡照料,哪晓得这么快竟是诀别。
新寡的淑芬孤苦一人,到处述说委屈,以赢得更多的同情。
男人没了,少了个发泄口。淑芬的关注点自然落在两个孩子身上。儿子还好,就是那个媳妇不上贤,见不得,不什么好东西。几个回合下来,彻底断绝婆媳关系,互不讲话,你不理我,我不理你,当对方为空气。平心而论,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受得了淑芬那张刀子嘴,又不是像她自己孩子从小培养的。好在眼不见心不烦,不住一起,异地,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。跟她俩个不来哉。
女儿呢,更不叫她省心,到了婚龄却没结婚。这让淑芬很没面子,人前人后说不起话。淑芬苦口婆心,女人一辈子就是两个幸福:一个是有个好的工作,一个是有个好的丈夫。这话本没错,至理名言,放之四海而皆准。但接下来就变味了,指着女儿大骂:你看看你这个死相!找的都是些什么人!跟你说了不听,搞成现在这个鬼样子!说了100遍了,不看别人是乡巴佬,别个乡巴佬打起发!光长好看有么用!好看能当饭吃?屁用没得!她显然把自己的人生代入到女儿的生活,劝女儿少走弯路,不要重蹈覆辙。可是话到嘴边,好似飞刀,句句诛心,一开口你好去死,你只管死远些,越远越好,快点死,没得哪个想管你!见不得你这个死相,说了不听,好烦人!这样的效果可想而知,刺激女儿故意跟她作对,你要我相亲,不相。你要我结婚,不结。离开老家,离开这个负能量的妈,宁可一个人在外漂泊。
为这事,淑芬打也打了,骂也骂了,哭也哭了,啜也啜了。将女儿的命运归根于不听自己的话。每天怨来怨去,跟那帮老姐妹倾述委屈,怎么自己的命就这么苦,没有一样遂心。别人一边带孙子,一边应和着,嗯,嗯。
女儿50岁这年,基因遗传,跟她爸一样,肺癌。淑芬如遭雷击,怨天地不公。她这单朓眺一个人,未婚无子,只好回娘屋将养。淑芬逢人便说,不听话呀,又没得个人在跟前,这哪门办呢?淑芬眼看80岁的人了,不说享儿女的福,靠你们哪个养老,来伺候她给她送终。反过来,她哪还有能力还去照顾病人?这一辈子,干的尽是伺候人的事,伺候走了老的,还要伺候小的。这女儿要是走在她前头还好,还能善个后。要是她自己先走了,那不是更遭孽?哪个管她?天哪,我这是造了哪一世的孽?我这是个什么命哪!这可怎么办哪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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