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到中年 -- 痛 (原创天地)  4873次阅读

作者: 眉子 , 发表于: 2021-03-26 (1344天前)

3/26/2021

人到中年，痛不可挡。

曾澜的肩膀已经疼得有一段时间了。最开始觉察到这个问题是因为开门。曾澜每天下班回家，坐在车里一抬手，后视镜上一个键，控制车库门的，一摁，门开，进库。这一天曾澜抬手去够，一阵疼痛袭来，手就缩了回来，伸不出去了。换了左手，稍稍旋转侧过身子，摁了键，开门。曾澜一大把年纪，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姐姐，大风大浪过来的，这点痛，不但不值得往外说，而且根本没有往心里去。

右手够不着的，左手帮忙。右边肩胛骨那块，感觉总是抽着的，放松不下来。一摸，硬梆梆的，也疼。

这样熬了一段时间，曾澜的疼痛非但没有自行消除，反而愈演愈烈。半夜疼醒，仿佛一大把万根钢针一起戳到她胳膊上，青筋暴起，又疼又麻，瞬间清醒，睡意全无。只觉得这里疼那里疼，骨头僵硬，辗转反侧，竟找不到一个着力点能够躺稳当睡踏实。一宿就过去了。迅速憔悴。

已是十月。冬天一步步逼近，随着气温降低，曾澜整个右边的肩膀像被冰封，碰不得闯不得，一碰就疼，呲牙咧嘴，呲哇乱叫。从此她的标准姿态：左手握着右边胳膊，愁眉苦脸，轻轻呻吟。本来就不是什么美人，这一蹙颦，真的，一点都不可爱。

曾澜在网上看到有人发帖，说治疗肩颈疼痛最重要的是放下执念，你所有的肌肉紧张都是你长期不得解脱的映像，投射到身体上的反应。打坐是最简单可行有效的缓解方法，入定更能消除杂念，若能放下我执，也就不治而愈。

可惜曾澜没有那么深的道行。盘腿坐在垫子上，闭上眼，感觉身体是歪的，不平，好像一侧肩膀往前翘着，挫着，又好像高高耸起，一点都不服帖。因为这个不平衡，她盘腿坐着并不舒服，好像随时要栽。至于意念冥想入定，谈都不谈。

熬不下去，曾澜11月份去看了医生。这是美国的怪搞法，有病先预约，先看家庭医生，家庭医生解决不了的，转专科医生。曾澜的家庭医生果然解决不了，给她转骨科，预约，又等一个月，12月初去看了骨科。得知了这么个医学名词：冻结肩。倒是形象得可以，可不就是那一片都冻结了么，不能动，像一块板。医生见得多了，说这个假以时日能够自愈，分三个阶段：行进期，冻结期，化解期。视个人情况，可长可短。无须人工干预，这个时候如果做理疗会更疼，纯粹掰骨头。可以吃止痛片，或者我可以给你，打封闭，你就不疼了。自己考虑。

打封闭的坏处，被那个提倡打坐的大师阐释过了，曾澜不敢试。

那真是一个寒冷的冬季。日日浮现在曾澜眼前的就是两个字：忍耐。

起病急，病急忙乱投医。朋友介绍的偏方，杜松子酒泡葡萄干。曾澜不喝酒，把泡好的葡萄干捞出来，吃饭的时候当个小菜，一颗颗吃了。有说吃骨胶原有好处，吃了几瓶。有说要贴膏药，她的身上就开始散发出小时候熟悉的奶奶的味道。一个冬天下来，膏药消耗几百张。她渐渐地宛如一具僵尸，行尸走肉。难怪会说头脑僵化，四肢僵硬，都不是什么好词。开车的时候打方向盘手弯不过来，提心吊胆怕出车祸。胸罩带子扣不上手弯不过去，改穿套头式运动背心。到最后吃饭时筷子都捏不拢，恨不得像美猴王握住筷子把面条搅个坨坨塞进嘴里。查《黄帝内经》，曰女子七七，任脉虚，太冲脉衰少，天癸竭，地道不通，故形坏而无子也。是说女人七七四十九岁，更年期，绝经，丧失生育能力。荷尔蒙断崖式下跌，再进一步，气血两亏，你的身体就养不了这条脉了。寒气淤积，长期不得疏缓，形成炎症。身体的慢性炎症，最终变成癌。就这么简单。

道理都懂，要怎么治？无非外求法与内求法。外求法去打封闭，去吃药，去求助于外界帮助，医院医生。内求法是什么？恬惔虚无，真气从之，精神内守，病安从来？

首先这恬惔虚无四字，对于曾澜这样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房贷少不了的中年人，基本上就是天方夜谈。或曰，什么中年，老年吧，五十岁该退休了。那是国内。像曾澜这样从国内出来打拼的第一代移民，都是奋斗了很久才站稳脚跟，生孩子的时候要么晚要么穷，真正有了稳定工作能够挣钱的时间并不长，被一个巨大的房贷压着，丝毫不敢轻举妄动。首要任务保住工作有进项，才能养房养车养孩子。而且美国不分男女，67岁退休。你自己都还一屁股债呢，哪里可能攒足了退休金，哪有资格提前退休？

何况年初曾澜老公失业，家里顶梁柱倒了，巨大的经济压力扑向曾澜。第一个是医疗保险。曾澜公司医保项目极差，以前都是走老公公司，这一下没得选了。保费公司只负担55%，自己要付45%，保全家算下来每个月要扣 $970。公司福利好的，会付75%甚至90%。美国最贵的是税，干到五一劳动节以前都是给政府打工，就像出租车司机，每天一睁眼先要把份子钱跑出来。曾澜能挣几个钱？扣完税和医保，还要付将近 $4000的房贷，水电气暖网电话费汽油费车房人寿保险维护就全成了窟窿，粑粑怎么都捏不圆。

好歹算是把房贷扛下来了，不至于马上卖房子。这是中产阶级的悲哀。毫无保障。工作没有保障，遑论其它？时间一长，窟窿越扯越大，房子保不住就只能卖。如果不是双薪家庭有个缓冲，问题更急迫。为什么会有中年失业者开枪，活不下去了呗。

男人也难。当他将对家庭的责任抽象为挣钱，他挣不到钱了。

一开始还不觉得，此处不留爷，自有留爷处。每周 $450的失业救济金可以吃饭，别的窟窿先不填，走贷款也能过。渐渐地就不对劲了。项目倒是谈了不少，也想自己单干，都没成，一肚子学问，货与谁家？以前老同学有发达的，国内注册的科技新公司上了NASDAQ，正是用人之际，请曾澜老公担当美国科技顾问，按小时算钱，坐飞机时间都算，躺赢。出了两趟欧洲差，踌躇满志，意欲加盟。可惜是个皮包，上NASDAQ要交财报，一查，全是水，被定为垃圾股，下榜。以前打着美国上市公司的旗号到处融资，风光无限，这一下再没有傻瓜投钱了，只好赖帐，连曾澜老公自己垫付的差旅费都不付，他躺赢的钱彻底打了水漂。说某人傻，把你卖了还帮别人数钱。这下好，垫钱卖自身。眼看信用卡到期须得还帐，曾澜老公拉下脸硬着头皮讨薪，无果。他们欠的债何其多，虱多不痒，轮不到你头上。几次三番，只报了差旅费。傻眼吧。好端端一个大顾问，跟农民工也差不多。没处说理去。

这么一折腾，6个月的失业救济金很快就到头了。等米下锅。曾澜老公找到一份顾问工作，给别人公司盯项目，有项目才有钱，没有项目，干看。到了年底，感恩节加圣诞节，很多公司都歇着了，曾澜老公彻底歇菜。弹尽粮绝。

这种情况，要曾澜怎么恬惔虚无？她担不起这个担子，担不起也要担，担垮了。

好在夫妻二人早商量着，不吵架。这已经背时背到家了，吵架，只会损失更多能量。老天爷要设坎，就得雄关迈步从头越。人生就是修炼，谁没有几个坎？抬眼四围，看苍天饶过谁！

人到中年，身痛心痛，长痛短痛，每时每刻，都只能靠自己扛。挨着。忍着。盼着。不是还有解冻期吗？总有希望。天道酬勤，工作也终于有了。是坎总得过。过不去坎不就玩完了吗？哪会那么便宜你。学分未满不许轮回。今日事今日毕。什么来世当牛做马报答，欠条打太远了，信用不够。说到底，欠债的，债已还；欠泪的，泪已尽，方得圆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