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说杨绛 (原创天地)  3386次阅读

作者: 眉子 , 发表于: 2016-05-26 (2884天前)

这几天微信朋友圈被杨绛霸屏，因为她活了105岁。去世。

也来说一说我记忆中的杨绛，或有出入，没用百度。

生卒已定。杨绛大家闺秀，接受西式教育。家中姊妹众多，关系良好，很多别人听不懂的切口。小妹妹一两岁的时候最是活泼，人见人爱。她趴在姑妈腿上学小狗，摇头晃脑，活灵活现，好象真有根尾巴在摇似的。都喜欢逗她，当爹的看见了便威严喝道：“勿要引老小。”家境殷实，当爹的曾发话：“这一箱子钱给老小留洋用。”这个幺妹不喜欢洗脸，嘴里念着“逃，逃。。。”便跑掉了。似乎是一个人，中年去世。活的太长的坏处，是老看着别人死。

杨绛与钱钟书是自由恋爱，偶然相遇于同学家，一见钟情。反正门当户对，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，皆大欢喜，才子佳人。婚后去英国留学，住在一个中国房东家，包伙食，奇差。杨绛十指不沾阳春水，觉得那种伙食，不吃也罢，她也能做得出来。于是自己找房子搬出去，自己开伙。就地取材，钱钟书发明了一个“三合茶”，其中一味是在英国遍地可得的印度红茶，再加牛奶什么的。他非常得意这个发明，早餐就归他包了，每天早上直接将茶和点心送到杨绛床头。他们还在当地面包店订面包，小男孩提着篮子送过来。杨绛说她自己精打细算，只要控制在预算内就行了。“而我的预算是宽的。”一句话彻底暴露了富二代的本来面目。钱钟书去上课，杨绛陪读也没闲着，自己旁听许多课程。那一段日子是神仙眷属，美好时光。

归国以后，杨绛受恩师邀请，去主持女校，做了一段时间教育。不肯做了。她的老师极力挽留，认为她前途无量，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校长和教育家。她认为做校长是别人的理想，别人对她的期望，而不是她本人的愿望，她自己想要独立创作。

我以前根本不知道杨绛，读《堂吉诃德》的时候也从来没注意过译者名字。但是那本书真是翻译得太好了，幽默风趣，笑点不断。桑丘，堂吉诃德雇来的邻居当仆人，满口古谚，动不动来一句“老话说得好”。而杨绛，就有本事把它翻译成中国的俗语，你看了禁不住大笑，真是同一个地球啊，他们也说这个。另一个翻译得特别好的是《好兵帅克》，不知道谁译的。杨绛后来有一篇文章谈到翻译中的“通达雅”，举了很多《堂吉诃德》中的例子。而当时她为了翻译《堂吉诃德》，自学西班牙语，免得从英译本要走两道路，失了原著精妙。堂吉诃德有个绰号，杨绛译为“愁容骑士”。后来的翻译是“哭丧着脸的骑士”。高下立现。那一段时光也是她的快乐时光。

后来开始挨整，就没那么美好了。批斗的时候都要挂牌，写上自己名字。规定钱钟书他们那一拨挂方牌，杨绛他们翻译组挂圆牌。杨绛先拿硬纸板剪好方牌，又拿个碗，倒扣过来，沿着碗边画了个圆，再剪。弄好以后，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不知身在何处，今夕何夕，象是爱丽斯漫游仙境。

杨绛被发配去扫厕所。老式那种蹲坑，没有水冲的，屎尿都是靠斜坡滑进粪池。长年污垢，臭气熏天。杨绛接手以后，没事就泡在厕所里打扫卫生，提水冲洗，拿小铲子一点一点将污垢清理干净。结果这个臭厕所就变成香厕所了。然后她的罪名又多了一条，死不悔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，厕所么，本来就该是臭的，你搞那么香干嘛，别人还怎么拉？

她的作品《洗澡》，就有她自己的影子。就是要改造你们这些旧知识份子，长袍马褂都脱脱脱，洗个澡，改造思想，脱胎换骨，重新做人。可是一个大家闺秀，你逼着她当众脱衣洗澡，她只能一根绳子上吊，省得干净。

杨绛的另一作品《干校六记》，获得当年的全国散文一等奖。那一组文章，风格清新，以苦为乐，有着大风浪之后的沉淀与睿智。有一篇专门写了一只吃屎的狗。还有一篇写年底分到一小块肉。杨绛用搪瓷杯在炭火上慢慢炖成红烧肉，一块都没吃，用毛巾裹好，捂在怀里，跟同伴一起去探望另一处劳动的钱钟书。到了以后肉还是热的。钱钟书三口两口就吃完了。杨绛在一边看着男人的饿相，心疼他脸上长了一个烂疮，脓流出来，已经开始结痂了。

对于那一段艰难岁月，杨绛觉得日子也有容易的地方。她作为一个大家闺秀，从小受到的教育，待人必须温文有礼，脸上永远春风拂面，对谁都要微笑点头寒暄以示教养。挨整以后，不许她笑。你那些资产阶级小姐的作派，通通扔掉，去洗澡，去做个堂堂正正的劳苦大众。所以她就呆着一张脸，面无表情，提着她铲屎的铲子，迎着人群就过去了。少了这么多的应酬，心里竟是格外轻松。

钱钟书的《围城》大红的时候，作为一个学者，沦为畅销书作家，其实怪难为情的。面对蜂拥而来的粉丝，他才有这样的论调：如果你吃了个蛋觉得还不错，何必去见那个下蛋的鸡呢？杨绛是《围城》的第一读者。夫妻俩经常相视大笑，这写的谁谁谁，那又写的谁谁谁。很多段子根本就是钱钟书本人。书中人物需要一些浅显的女人口吻的现代诗，都是杨绛代笔。钱钟书家学渊源，私塾严训出来的，写信都是毛笔八行，起转承合一气呵成，现代诗，实在，实在。。。啊。杨绛也曾让钱钟书给她的小说人物写几首格律诗，哼，我都帮你了，你还不帮我？等钱钟书交了作业，杨绛一看，这也太好了吧，算了，我用了都糟蹋了，还是留着单独成篇吧。

生活在这么个大丈夫的阴影下，杨绛跟友人开玩笑，他的名气大，用大书桌。我的名气小，用小书桌。但是钱钟书是顽童。年轻的时候，趁杨绛午睡，拿毛笔在她眼睛上画了两个圈。杨绛的皮肤薄，墨渗进去怎么都洗不掉。钱这才慌了，老婆很生气，后果很严重。后来钱经常在女儿被窝埋地雷，有时是一块砚台，有时是一截棍子，就爱听那一声惊呼。

他们唯一的女儿钱媛，也是教授，治学严谨，博闻强识。在当年还没有抄袭成风的时候，就是论文把关的，看到哪里眼熟她都能找出源头。她丈夫，也就是杨绛的女婿，很早就去世了。没有孩子，没有再嫁。在杨绛的晚年，与钱钟书相续离世。这些都在《我们仨》里。

作为两个名人，无后，似乎有些遗憾。但是人生的使命并不尽然。芸芸众生如我，承载了人类基因的延续。他们，或许能更多地为人类精神添砖加瓦。都是世上走一遭。不虚此行。

“最贤的妻。最才的女。”杨绛，无论怎么说，都是有些成就的女人，却还是要靠老公来盖棺定论。一声叹息。但或许，这才是她最愿意得到的评价，因为来自她的爱人。因为，爱。

5/26/201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