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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头往事 第七章 (原创天地)  2574次阅读

作者: 眉子 @, 发表于: 2016-04-29 (2913天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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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本文的奶奶系指外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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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启蒙

1

我很小的时候就认字,最早认得的是“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!”


我们住的板壁屋,每年都要糊报纸。找别人弄的一大叠旧报纸,拿刷子蘸浆糊刷满了,贴到四壁和顶棚。腊月里扫屋子糊报纸,欢欢喜喜过个年。


有一张报纸粗黑体大标题最夺人眼球,又在我眼面前,于是教我念:“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!”我记住了,围着个抱裙,每天指指戳戳站在那念念叨叨。大人一看,你在搞么事呀,你在认字呀,你认得几个了?我全都认得,还认得感叹号。他们考我,把别的字蒙住,只留一个让我认,也从来不错。姨妈觉得太好玩了,喊她朋友来玩的时候就让小把戏表演认字。


我奶奶也觉得好玩,“你还认字,你认个汰帐!”


奶奶说话最过瘾。比如别人问她赚多少钱?她说“赚呵欠!”别人又问,有没有一百,她叫起来:“还一万咯,还说了有没得些。望了天上,一望。”


四五岁上幼儿园的时候,跟人显摆我会写毛主席的“毛”,当时大家一排蹲在厕所里,我捡了截粉笔头子就在蹲坑旁边写了个大大的“毛”字。不过我的小伙伴们并不羡慕。


不久我们幼儿园的园长慌慌张张进来。她很胖,身上的肉一抖一抖地。问厕所里怎么会有个毛字,知不知道是谁写的。我喜滋滋承认是我写的,等着表扬。她很害怕的样子,叫我赶紧去擦掉,“这不是好玩儿的,厕所里头……快去快去,遭别人看到了。”那个字大,很难擦,我只好拿鞋底一点一点慢慢蹭。等我回来,园长悄悄提了点水去清理现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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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


我们家有很多小人书。那是因为,我奶奶以前是摆书摊子的。


她的书摊子,平时关着,打开象是对开的两扇门,每扇隔成许多长条格子,中间拉根长橡皮筋,免得书滑下来。密密麻麻斜着一本压一本。


跟新华书店一样,看一本书,一分钱。


跟新华书店不一样的是,每本书都有纸壳子套着,好象给书加了个封面封底,原书上的封面撕下来,贴在纸壳子上。这样做的好处,一是保护了书不被揉坏,二是借出去的书留着壳子,就知道哪些在读。许多成套的书,把壳子插在出借那块的橡皮筋上,别人看完还的时候直接就能归位,节省时间。


家里的书还远比书摊子上摆的要多。隔一阵换一批书,免得别人看烦了。


我奶奶照看我的时候,已经不摆书摊子了。可是家里书实在多,随便我翻。


反正有图,认不认得字都无所谓,瞧个热闹。


我不光看书,还画书。


随便几支蜡笔,随便拿本书,随便翻一页,就开始涂。小人书都是黑白线条勾勒的,哪里都可以上色。马匹,盔甲,人物,各涂不同颜色,立刻形象鲜明。有时候把一整页全涂满,变成一幅彩色画,特别好看。有时候只拿一支笔,只涂一个人,这个人当然是主角,一整本书只他一个人是有颜色的,也很有趣。或者只画一匹马,有时候马被挡住了,只露着一个头还有屁股,就只涂那个头和屁股,好玩死了。


画书要画很久,我奶奶正好可以做点事,所以很乐意我画书。我画好了,拿给她看,她总说好看。好会画呀。


我舅舅小时候画的最多的是《小兵张嘎》之类打日本鬼子的书。国军一个个都是黑色,日本鬼子土黄色。凡是穷人身上有补丁的一定破色,每一笔都工工整整,而且从头画到尾。我觉得看那种书,应该出两分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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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


“奶奶,我们来讲故事吧。”


“好,你想讲哪个?”


“你先说,哪个是好人,哪个是坏人?”


“这本书里面都是好人。”


“好,就讲这个。”


……

有那么多的小人书做底子,我奶奶会讲全套的《杨家将》,《说唐》,《西游记》,《水浒》等等,等等。人物事件都太多,我根本搞不清谁是谁,经常打断。


“哪个狠?是不是他最狠?哪个都打不赢他?”


“我喜欢当孙悟空。我想吃唐僧肉。”


“岳飞的金牌是圆的还是扁的?真金子呀?”


“曹操最坏,是不是?”


那个成妖精(程咬金)活了128岁(成了妖精当然活得长),后来没有被孙悟空打死,自己笑死了。不是说三打白骨精,四打成妖精么?


更可笑的是周瑜,他是都督。给小孩子喂饭怕洒了把身上衣服弄脏,都围个涎兜子,那个东西用方言说就叫“嘟嘟”。说谁是“嘟嘟”朋友,就是婴儿时代就相识了,特别铁。可是周瑜,他不是打仗的吗,怎么叫个“嘟嘟”,当别人小孩的涎兜子?


还有林冲,八十万禁军教头。藠头(读叫,第四声)就是独独蒜,跟臭豆腐乳,泡萝卜,辣洋姜一样是搭味的佐餐小菜,给人吃的。他为什么喜欢当藠头呢?太傻了。


“奶奶,林冲是不是藠头?”


“林冲当然是教头。”


我哈哈大笑,他是藠头,嗷嗷嗷,吃了。


我奶奶老灌输封建思想。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,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。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。百善孝为先。温良恭俭让。又比如打战,有个当官的死守城门,断粮了,不投降。他提了剑先杀自己孩子,又杀自己老婆,最后把人都杀光了,才自己杀自己。以全名节。一等人忠臣孝子唦。奶奶说这才是好官。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。有骨气,不畏死,忠君,殉国,好!要都象这个样子才行!可是奶奶,他把自己家里人都杀了。要是打起战来,你会不会杀我?


对杨四郎便不屑。怎么能投敌呢?唉。列士不事二主,列女不嫁二夫。两军开战,建功立业,哪有不死人的?马革裹尸还。那才是英雄好汉,光宗耀祖,名扬四方。到了四郎探母,她又说他是好人,行孝。因为她喜欢听戏。


“空心菜,空心菜。菜无心,根还在。人无心,倒下马来。”这是苏妲己化作卖菜老妪见到已被挖心的比干唱的一句词,比干应声落马。


最难懂的是东周列国。公子扶苏,公子小白,公子重耳,他们古时候人都有病,叫些怪名字。


至于聊斋,我奶奶说,各朝各代哪个时候都有。妖精么。我长大才明白我奶奶指的是书里头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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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

我进幼儿园及小学深造后,不用24小时黏着奶奶当小尾巴了。


那时候治安奇好,自己跑去上学,街上车子也不多,几个孩子结伴,穿几条巷子,从来没有走丢。大人唯一需要交待又交待的,是不能跑河边头玩,不能上堤,江里每年都要收人的。


中午回家吃饭。奶奶早都做好饭等着我。并且预留了一小截最好的藕或者菜瓜,给我下午上学路上当零食。我们边吃边讲,边听收音机。12点半是评书,雷打不动,我奶奶坐在八仙桌旁边,点一支烟,吞云吐雾,聚精会神地听。袁阔成那沙哑的声音穿越历史的尘封在空中回荡,波澜壮阔的古战场如立眼前。从“上回书说到”,一直到惊堂木响,“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!”我也呆呆地听,听得入迷。这一老一小两个痴人,生怕漏掉了一句话,沉浸在大型历史评书的场景中,不能自拔。


事后我没整明白的,这个是谁,那个是谁,他们怎么打起来了,我奶奶再丝丝缕缕详详细细一点一点掰给我听。


到晚上6点半,中午的评书重播。这时候我不听了,出门疯去了,在外面玩。可我奶奶又专心致致兴致勃勃地重听。在她,听评书就是一种享受,休闲,放松,度假,暂时忘却现实的烦恼,于娱乐中升华。


我姨妈难以理解其中奥妙,有时会说:“中午不是听了么,怎么又听?”


我就跑过去对姨妈叫:“你让奶奶听,她要听!”


那时候的收音机就是现在的网络,无所不包。


随着年龄增长,歌曲,评书,戏剧,湖北大鼓,都是从收音机听来的。后来就听到了楚剧《葛麻》。


我非常惊讶,因为收音机里出来的声音不是普通话,而是跟我说的一样的方言楚语。我以为我说的是土话,不登大雅之堂,听到《葛麻》目瞪口呆。


剧情很简单。葛麻是财主家的长工。财主家的小姐和葛麻的表弟,穷书生张大洪自幼定亲。财主嫌贫爱富悔婚,男女主角情坚,葛麻从中撮合。


葛麻是个丑角。财主叫他把张大洪喊来退亲。他教张说话应对,”他要是喊你‘张大洪’,你就说‘小婿在’。他要是说‘狗奴才’,你就说‘岳父大人’ ……”


到了财主家,财主果然喊,“张大洪!”


“小婿在。”


“狗奴才!”


“岳父大人……”


我听到这里笑死了。怎么什么都被葛麻猜到了。


葛麻又教书呆子,“等哈他要问你‘聘礼何在啊’,你不知道你就说‘这个……’”


财主果然就问了,“张大洪,我来问你,你说你定了亲,聘礼何在啊?”


“这个……”


葛麻打着哈哈拦在书呆子前头:“嗳~,你哪门不记得了咧?那回你提了七包饼子八包糖,你拿不动还是我帮你提的。”


那个书生死无烂用,只会说“这个……”都是葛麻帮他讲。


可是接下来就让我惊艳。


财主逼书生写退婚书。书生施了一礼:


“小婿告辞了。”


“你去哪去?”


“小婿这就去集上,求得一文铜钱,买得一抹纸钱,到爹娘坟前,是烧得一烧,拜得一拜。爹娘若复生,叫我写,我就写。爹娘若不复生,我就写它不成!”


“哪有人死又复生?”


“哪有订亲又退亲?”


这回轮到财主“这个……”了。


书生的那几句道白,文绉绉的,太登大雅之堂了。优雅从容,不卑不亢。我第一次领会到艺术的魅力,如此令人叹服。从此诞生了一个狂热的方言爱好者,身居海外,培养我两个儿子讲方言。所谓母语,本来就是他妈说的那种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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