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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头往事 第六章 下 (原创天地)  2931次阅读

作者: 眉子 @, 发表于: 2016-04-27 (2920天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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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本文的奶奶系指外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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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


吴太在荆堤路这一带年龄最长,辈份最高。


太太,不是指国民党军官的老婆,而是指有重孙辈的女人。


吴太,不知道是她的本姓,仰或夫姓,总之她资历够了,连我奶奶都要跟着我尊她一声“吴太”。


“吴太,您家今儿吃了吧?”


“吃了吃了。难为您儿。您家也吃了吧?”吴太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,“这又到街上去的?”


“嗯。去买点东西。”就牵着我过去了。


回来她还坐在门口,我就大叫一声“吴太!”


她便大声答应:“嗳!你们回来了。”


吴太梳着光溜溜的巴巴头,后面挽着一个圆髻。前面没有留海,越发显得她的脸圆溜溜的,头也圆溜溜的,笑起来眼睛嘴巴也都圆溜溜的。她个子不高,肚子有些发福,所以身体也是圆溜溜的。她看着就象一个不倒翁,似乎你用手戳一下,她就能摇呀摇的。


吴太似乎总坐在她家门前,纳鞋底。那种千层底的布鞋,粗白布一层层压紧,先粗针大线固定,再戴了顶箍子一针一针使老力戳进去,将针眼那头按在顶箍子的凹凹上,拼命把长针顶到头,又从鞋底子的另一面把针拔出来。这一下就比较轻松了,将粗棉线拉好长,到头了,又回来把线拽紧,这一针才算完了。纳下一针。有时候针钝了,须得在头上刮两下,韧韧针,才又锐了。


纳鞋底是非常吃力的活,没有谁能象绣花那样穿针走线上下翻飞的。进展很慢,一只鞋底要纳很久。纳好的那一截平平整整象一块铁板,针脚整整齐齐,呈菱形分布,横向纵向斜着,怎么看都不乱。剩下没纳的那一部分则鼓鼓囊囊中间有好多气,摸上去软软的。非得要一针针把它们都纳了,才服帖了。


吴太是小脚。脚背弓起,象两只裹得紧紧实实的粽子。


她纳的鞋底却非常大,比一个锅盔都长,那是给她儿子的。


她似乎是独居,但她儿子总来给她挑水。


吴太的房子,跟民乐直街35号一样是老宅,木头的。长长一道门槛,当面就是堂屋。里面也是中式布局,靠墙正中摆着八仙桌太师椅,墙上字画对联。那房子紧靠着水文站的院墙,屋前面一大块空地,因为水文站的高院墙挡着,有了许多阴凉。更重要的是院墙外面那棵巨大的柳树,与几步之遥的堤坡下的另一株柳相互辉映,浓荫密布,江风徐来,夏天坐在那太舒服了。所以吴太就整天坐在她家门口,纳鞋底。来来往往的人说几句话。


我们有时候也跑到她那块空场上玩,图凉快。她把椅子拖到紧靠墙坐着,给我们腾地方。笑咪咪看我们玩。


她门前的那两棵大柳树,我们几个人都抱不过来。春天嫩枝发出来,才长了一点点小叶子的时候,我们拣够得着的,掰下来一枝柳条,从根到尖,把皮连叶子一剐到底,这样光溜溜的枝条顶端就结成一个毛茸茸的球。拿在手上,当毽子踢,我们叫“嘟卯”。因为有根长棍棍牵在手里,它不会飞太远,踢完了落下来正好又踢。枝条老了就不行了,剐不动了。老的枝条最多只能盘个圈顶在头上玩打战当解放军。


我们在那折柳,吴太从来不说,好像那不是她家的树,只是碰巧长她家门口罢了。


她笑咪咪看我们玩。我折了柳枝便跑回去让奶奶帮我剐。柳枝的汁把指头都染青了。吴太要纳鞋底,不能弄脏了。


吴太的屋里有我们这条街的总电表。每个月轮到一家收电费,便去吴太屋里搭梯子上去抄好电表数字,再在小本子上算清楚了,每家该摊派多少,趁晚上吃饭的时候一家家去收,汇总交上去。同一个小本子再轮到下一家。


跟吴太隔得不远有一户人家,婆婆是对河的,养了一头猪。关着养的,直到杀它的那天才放出来。


那只猪知道自己要被杀了,极力哀嚎,十分惨烈,难怪别人说象杀猪的,真是生死攸关。就在堤坡底下那棵大柳树下,把猪两个前蹄绑一起,两个后蹄也绑一起,吊在树上,旁边摆了张案子。猪就一直叫一直叫,围了很多人,柳树下一个大圈圈。鲁迅所谓喜欢围观杀人的无聊的看客,也不过如此了。那个杀猪的根本不理会猪叫,只顾做些准备工作。他看起来没有王海生那么凶,他的刀却比王海生的大。我看了又怕,跑回家,过一会又跑去看,又回去。


“他们杀了没有?”


“还在叫么。”


后来终于猪不叫了,被他们杀了。我又跑去看,柳树下一个大盆子,里面接的猪血。死猪摆在案子上。看的人渐渐少了。


几天以后下了场雨,将柳树下草坡上的血腥气冲涤殆尽,似乎这里根本就没有杀过猪。有的只是浓荫。


吴太对于将她的地盘作屠场似乎没有表示不满。或许别人本也勿须征得她的同意?也许那真的不是她家的树,只是碰巧长她家门口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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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


堤边上另一头,有一个人,养了一群鹅。


鹅比猪讨厌。猪不出来,关着的,只经过的时候有点臭。跑过去就行了。


鹅不同。一大群在外面晃来晃去,摇摇摆摆,吱吱嘎嘎,特别讨厌。你本来不想理,好好生生走自己的路,可是它们偏要吱吱嘎嘎围拢来。你不跑还好,一跑,它们扑楞着翅膀在后面追,脖子伸得老长,眼看就要啄到你衣服了。那就跑不脱了,岂不要被它们群起而攻之?岂不要体无完肤?你都快吓死,它们却更加得意穷追不舍。除非又来一个人,它们才换了方向,又去追别人。非常势利,大人不管,专门追小孩。常常有孩子被那群鹅远远拦住了,呆呆地咬着手指头,不敢迈步。


连带着,鹅的主人也真讨厌,你为什么不把鹅关起来?让它们在外面乱咬人。他的家是洪家巷当头紧挨着堤坡子的第一间,他以为那一片堤坡是他自家后花园了,散放,青青堤坡上一团一团的白鹅。可是你若上街,必须在他家门口转弯,那些鹅闲着也是闲着,看来个人,立刻起身,从堤坡子上摇摇摆摆冲下来。


我都是跟奶奶一起,牵着走。鹅来了,奶奶会赶。


每到黄昏时分,那人便赶鹅去江里放一趟。想一想,他倒是豪情万丈,这么大的长江,他居然拿来放鹅。白毛浮绿水,红掌拨清波。那些鹅天天下水,倒是干净,羽毛雪白。恐怕江里鱼虾也捞到不少,个个体态丰腴,情绪饱满,嘎嘎嘎叫个不停。儿时不知王羲之,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喜欢鹅。鹅最讨厌。那些鹅也真奇怪,放到江里,为什么不游走呢?为什么又游回来?江里不是每年都收人么,为什么不收他的鹅?


奶奶给我吃过鹅蛋。很大,捧在手里要漫出来。不知道是不是那一群鹅下的。


天气好的时候,堤坡子上常常有两三个画画的来写生,正对着洪家巷。那群鹅自然要嘎嘎嘎地试图驱逐入侵者,但同时又最势利,见都是大人,不好欺负,没人怕它们,只不过装腔作势嚎一阵,就乖乖滚回去继续趴草坡子上假寐。那几个人有的有架子,有的没有,顺坡坐在草上,摊开本子,有速写,有素描。他们根本不理会那些鹅,也不理会背后有没有小孩跑来跑去偷偷瞄一眼。但如果有大人也看,有时候会搭几句话。


那条洪家巷本是青石板路,两边的房子一个挨一个,有的是木楼,有的就是白墙黑瓦。从堤坡子望过去,真是层次分明一览无余,屋脊翘檐清清爽爽。当面一间木头屋正是养鹅那人的房子,已经很旧了,二楼的外壁钉着一张篾席,象是打了个补丁。那画家便一笔一笔将补丁也仔细画上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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