沙头往事 第五章 (原创天地)  2769次阅读

作者: 眉子 , 发表于: 2016-04-21 (2926天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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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：本文的奶奶系指外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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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新华书店楼上

1

我虽然跟着奶奶过，可我有爸爸妈妈。

他们两个都上班，只晚上回来一起吃饭然后回他们自己的小屋，在新华书店楼上。

生我的时候，我爸在一个什么政治学习班挨整不许回家。他弟妹多负担重，祖母拿着他的私章到单位领了他两个月工资。我妈在娘屋坐月子，别人来道贺，指望吃红鸡蛋，结果什么都没有，自己都没得吃的。算是最艰难的时候。挤在后来舅舅住的外间那个小格子里。我奶奶，一个中年寡妇，自己还有一对未成年儿女，义无反顾接下生活的重担，一肩挑了。让我妈安心住着，孩子我来帮你养！“不管哪门说，我一家人聚一起，条件再差，就算买不起菜，天天蘸辣酱掇臭豆腐，我愿意。”

我爸妈后来条件好了，单位分房搬出去住。我则留在奶奶身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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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

他们分的房子，在新华书店楼上。

那是所临街的非常大的老房子。跟民乐直街35号一样，被政府没收充公的。一楼的门面全部拉通，开敞式，分成两个部分，一边是卖书的，一边是租书的，有点象图书馆的性质。门外面当街在二楼的外墙上，挂着四个一米见方的大字：新华书店。

二楼也跟民乐直街35号一样，住着象我爸妈那样分配来的七十二家房客。原房东一家住我们隔壁，占着一个大间。我们的房间很小，不足12平方米。其余的房客房间大小不等，但我们家最小。整个房子木结构，包括地面与外墙。板壁一点都不隔音。靠近木头楼梯的那一片空地是公共厨房，每家支个蜂窝煤的炉子，一口锅，旁边一堆煤，挤挤挨挨的。楼下却有个院子，院子后面另有一栋房子。两栋房子在二楼厨房那边，用天桥连着。

房东是个三十多岁女人，脾气极坏，几乎天天都在吵架，怨气十足，没有丝毫笑模样。有点象周星驰电影里的包租婆。可是她比包租婆更惨，因为明明是她的房子，祖产，落她手里却收不到房租。本该躺着吃睡着喝的，却白白让这些人住，楼下还开着新华书店，那么大的面积，都是她的！想着心里就烦。而且这些个房客，住她的房子，不说把她供起，根本不屌她。比如我妈吧，每个月交了房租，交房管局，我又不欠你的，是国家分配我住的。你的房子了不起啊，国家没收了！切，我难道还要看你脸色？死开些。

院子后面那栋楼不晓得是不是也是她的。

那个12平米的房间，正好把门留出来两边靠墙放一张床。床头还放了张五屉柜。床正面对着窗户，靠窗一张写字台，写字台下面的凳子拖出来坐的话要碰着床沿，所以平时不坐的时候必须推进去才能走路过人。门这边还有点点空间摆着个大衣柜。麻雀虽小，肝胆俱全。螺蛳里做道场。

这么单吊吊的一间房，隐私全靠门上挂的两尺长的花布门帘，正好挡了往来人等的视线。我矮，出入无碍，够不着门帘。爸妈轻轻一掀也进来了。我在屋子里，看到外面的都是屁股和腿。偶尔，房东会弯下腰往里瞄一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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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

爸妈周末带我回去住，让奶奶休息一天。

给我一分钱。自己下去新华书店租书看。墙上贴满了各种小人书的封面，写了号码，你要哪一本，交钱，别人就给你从柜子里拿。有长凳子排排坐。只能自己看自己的，不能跟别人换。那就不对，要两分钱了。

大人好象从来不怕孩子走丢。只不摸去江边就行了。江里每年都收人的。

其实我家里小人书多的是。新华书店的新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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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

新华书店楼上同住的，有一位黄姑娘，不到二十岁。在我们那个当年30万纱锭的轻纺城市，她跟我姨妈一样，跟许许多多的年轻姑娘一样，是纺织女工，要三班倒。

她怕鬼，怕黑。我们那个木头楼梯，不是直的，有一处拐角，没有灯，黑咕隆咚的，有时候还照进一截月光，越发阴森。她下班回来如果天黑了，或者出门买个什么东西，绝不敢一个人摸黑上楼。站下面叫：

“有没有人啊？下来个人接我！”

她家里人特别烦她，骂骂咧咧下去了，一路吼着，

“哪有鬼？你见过鬼？鬼掐到你了？”

有时候就懒得理会，任凭她在下面喊破嗓子。她都哭起来了也不理。最后无奈，她一路尖叫为自己壮胆，闭着眼睛一口气冲上来。家里真没人还好，若是有人，就要吵架了。

“你怎么不接我？我都叫这么半天了你没听见？你耳朵聋了？！”

“有什么好接的？你不是上来了？”

“你们都不管我！我赚的钱都给你们了！”呜呜呜哭起来。

……

我不怕黑。不怕鬼。我奶奶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鬼。不做亏心事，半夜不怕鬼叫门。鬼是阴间的，人有阳气，鬼应该怕人。至于狐狸精，那是好人……

如果我还没有睡觉，她一喊，我就自告奋勇下楼去接她，带上电筒。没有电筒也没关系，她牵着我的手就不怕了。

她家里人又骂，别人伢儿都不怕，你怕个鬼！她闹得凶了，房东也骂。

……

可是我怕老鼠。晚上爸妈让我睡觉，他们关好门到下面打转儿，轧马路。楼下就是大马路，不轧白不轧。轧了一会儿又看电影。他们以为我早睡着了。可是我没有。

大衣柜旁边靠墙角竖着几根晾衣服的竹竿子。老鼠上上下下就在那溜竿子玩，叽叽叽叽十分快活。我甚至能分辨出老鼠从这根竿子蹦到那根竿子的声音，那竿子似乎弹了两弹，老鼠却早吱溜溜窜上去了。黑暗中老鼠肆无忌惮，它们不是鬼，不惧阳气，根本不把我这个人放在眼里。

我躲在床上一声都不敢吭，大气都不敢出，老鼠要来咬我怎么办？帐子关好了，它们不会跑到床上来吧？要是咬我脚呢？想到这里又把腿往上偷偷提了提，其实整个身子早都蜷成一团，没法再收缩了。要是咬我耳朵呢？太可怕了，赶快蒙上头。它们怎么还不走呀？我爸妈回来灯打开它们肯定就吓跑了。爸妈什么时候回来呀？奶奶，你快来给我赶老鼠子……

老鼠还在party，我终于在恐惧中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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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

有一回黄姑娘跟她妈吵架：“别家屋里眉眉有绸子衣裳，我都从来没穿过！我总回要你买皮蛋你都不买，她拿个皮蛋光吃，当零食！”

我的绸子衣裳，是我心灵手巧的姨妈套裁，做衣服的零角料拼的。我姨妈是大美人，有工作，正找对象，当然要穿好看衣服。我父母也都有工作，托人到上海出差时给我买的红大衣，胸前绣着一只小猫。

似乎生活蒸蒸日上，爸妈都按政策加了工资。在我六岁那年，添了弟弟。

可日子也还是难。因为喂母乳，我妈拿个兜将弟弟绑在胸前挤公交车上下班，爸送到车站帮他们挤上车再走，下班去车站接，换把手。单位里所谓托儿所，就是俩老太太看着。弟弟跟着他们住，各种忙乱。

新华书店楼上，我便不常去了。

我一点都没有失落感。相比之下，荆江大堤那个屋，才是我的家，有我奶奶。

我父母年轻的时候需要打拼，幸有奶奶照顾我，对我而言，是命运最好的安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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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

我奶奶也喜欢打转儿，轧马路，看热闹。晚上吃完饭没什么事，便领着我上街去转转。

从我们洪家巷出来是中山路，巷子口上的显容照相馆的橱窗里摆着我姨妈彩色填色的照片，围着一条纱巾，嘴唇格外鲜艳。我姨妈年轻的时候是大美人，那是勿庸置疑的。

纯素颜，后期添加彩色。

在显容照相馆的门口，往左走去大湾，那边没什么热闹好瞧。往右走是电影院，人多。我们一般都往右走。

电影院门口人山人海，有买了票临时有事看不了的，站在电影院门口台阶高处，大声喊着：

“哪个要多的票的？”

偏偏也有没买到票又想看电影的，也站在那，大声喊着：

“哪个有多的票的？”

这样就好了呀，一拍即合。有的时候供求不对称，一个卖家高高擎着票似乎在躲，一堆“抖票”（求票）的人围着他嘴里叫着“给我！给我！” 那时候没有黄牛，没有加价那一说。只不过跟人谈起来觉得风光，

“唉呀，你是没有看到，好多人围着我打抢，票子飞俏！”

电影院门口也是小痞子，二流子聚集的地方，我们通称“油子哥”。他们的口头禅是“你爹我”。名词活用动词，主谓宾都有了，简明扼要，不需要定状补。阿Q精神胜利法，我泱泱中华，四处发扬光大。

往往一大群油子哥，一个高音领头：

“一个人的爹，”

所有人一起接，

“我！”

声音嘹亮充实，饱含了无数的荷尔蒙，伴随着一大片哄笑，荡漾在小城的夜空。

里面放电影，外面则是他们的舞台。当年老炮们约架的地点，也到电影院门口。荒郊野外没人看多没劲啊。有单独泄愤的，人群中突然亮一嗓子，

“XXX的爹，我！”

电影院门口摆茶摊子，卖瓜子花生的很多。瓜子用旧报纸卷成尖筒包起来，象一个蛋筒冰淇淋，码在那直接卖。花生则现称现卖。本地的小花生，都是实心没有虚壳的。卖花生的站在大篮子后面，手里拎着小称，满脸堆笑，招呼着生意。一般只称一两，多则二两，进去看电影的时候当零食。

我们不看电影，但是奶奶也给我买花生。不是回回都买，“三分之儿”买一回。

我们一过去，卖花生的就热情洋溢地招呼：

“尝一哈，尝一哈，我这花生蛮脆，蛮好吃。不买不要紧，来先尝一哈好不好。”

奶奶拿一颗捏碎了，放嘴里嚼。要是好就这了，不好再换下一家。我在旁边等着，小孩没有资格尝别人东西。

等我奶奶决定了，说：“称一两。”那些卖花生的，有些显出不悦，有些却殷勤劝道：

“多买点啦，二两好不好？我跟您家多给点，再添两颗，可不可以？”

那花生不便宜，一两要好几分钱，比菜贵。

我奶奶把花生从称盘上一把抓了，放到裤兜里。给了钱。这时候我就可以吃了。

我们两个人继续逛马路，一边吃着花生，壳子就扔地上，街上每天早上都有人扫的。我手伸进奶奶的裤兜，每次拿一颗，拿着拿着，就没了。那一把花生，多半都是我吃，奶奶就是买的时候尝了一尝。

走着走着，可就到了新华书店门口了。楼上的灯亮着，那是我爸爸妈妈的屋。走到新华书店，我们便往回转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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