沙头往事 第三章 下 (原创天地)  2794次阅读

作者: 眉子 , 发表于: 2016-04-15 (2932天前)

----------------------
注：本文的奶奶系指外婆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
.

5

过年的时候，二舅爷带着儿子小明回来了。

我太高兴了。二舅爷带了数不清的各种好吃的点心。每家都送。又似乎我们家特别多。我忙着吃这个，吃那个。点心盒子外面蒙着一层透明玻璃纸。小心翼翼从旁边撕开，一整张完整地剥下来。留着。

二舅爷说是他上学那会，家道中落，才考的不花钱的军校，包伙食，包衣被。可是本子笔啊，路费什么的，大姐管得不老少。

一吃完饭，奶奶就让我吃点心。不吃饭不许吃。

麻烘糕最好吃。又香又脆又甜。薄薄的一片长方形白米糕，中间嵌着黑芝麻，被切得七零八碎，露着黑芝麻里面的灰灰色。是烘糕，烘过的，干了，就特别脆，爽口。比我后来吃过的又厚又绵的云片糕不知道好吃到哪里去了。这个是武汉特产。我二舅爷拎了许多盒回来。大家都羡慕他在外地做事，有钱买这等好东西。其实他们很节省，早餐常年都是馒头夹腐乳。千辛万苦攒下钱回来探亲好买礼物。平时根本不可能碰这些好饱食。

二舅爷忙着到各家坐席，大过年的，亲戚都要请客。

他儿子小明很快就捋顺了各种关系。小军，灰灰，和他是一辈的，我虽然只小一点点，但晚一辈。

我叫他：“小明，吃饭了。”他不理我，蹲墙根下拿支树棍划泥巴。我又叫：“小明，吃饭了！”他还是不理我。我只好走了，告诉大人他不想吃饭。

我姨妈牵着我去找他，问他为什么不想吃饭。他愤怒地指着我：“她没有喊我‘爹爹’！”原来是嫌我没礼数，不讲礼性。我姨妈哈哈大笑，让我喊他“小明爹爹”，又逗他道：

“舅舅，舅舅，躲了茅司（厕所）后头！”

小明，单眼皮男生，一双眼睛亮晶晶滴溜溜直转，十分机灵，被绰以“小豆子”。有一回生病发烧，幼儿园老师急了，电话打过去，找小豆子爸！接电话的一听，谁？小豆子？还是一女的找，嘿。遂冲走廊中气十足豪气干云大吼一声：

“小豆子爸，接电话！”

二舅爷一听，这，这找我的这，连忙起身，于战友哄笑声中跑去听电话。

“好嘛，他小豆子，我他妈成老豆子了我！”

多年以后，小豆子爸南京出差，去大学看我，也使了这么一招。站在女生宿舍走廊一声断喝：

“眉子！”

隔壁宿舍女生应声蹦出来，

“她上课去了。”

结果被训了一顿，“那你怎么没有上课？你逃课了吧？”

.

.

.

------------------
6

太太死了。

奶奶说，人死如灯灭。

灵堂设在民乐直街35号后面的堂屋里。二舅爷回来奔丧。

很多人。奶奶天天在那里帮忙，披麻戴孝。我戴着黑袖章，一块十公分宽的黑布围成个圈，套在胳膊上。按照辈份，每一辈的孝都不同。有的上面再加个红色的十字，有的没有。走到外面，别人一看就知道，这是家里老了人，在戴孝。

堂屋里摆着太太的遗像，像框子上搭着黑布。从别处借来的录音机还是电唱机一直反复放着哀乐，空气不由自主地沉重着，似乎一开口就要哭起来。

堂屋的梁上架了很多竹竿子，一层一层密密麻麻挂满了祭帐。那是别人来拜祭时送的人情。多是布匹，床单，被面，上好的也有毛毯之类值钱的东西。那些祭帐在人们头顶上高高悬挂着，象是万国旗。高的人有时不注意，头就碰到了。收的祭帐都是人情费，如果留着不用，下回他人出殡还能再送出去。

太太是高寿，喜丧。搭了丧棚，开流水席，打了三天丧鼓。摆了很多花圈。

我奶奶忙前忙后，晚上还要守夜，照应那些打丧鼓的戏班子。

他们一般坐着，手里都有乐器，有鼓，有梆子，有锣，敲敲打打，咿咿呀呀地唱。一出接一出，唱亲人的不舍，唱人生的不易。有些段子，我奶奶跟他们一起唱。有的时候，抹着泪。更多的时候，她都在忙着。叫姨妈带我回家去。

长大后听说，当年商议太太的后事，是土葬还是火葬，土葬已经不太允许，须得花钱找人开后门。见过世面的二舅爷主张水葬，不留骨灰，洒入长江。引起轩然大波。

“咿呀，还过瘾些，他屋里老二常年在外头，都没管过他姆妈。现在他姆妈死了，他说要把她丢了河里去。还有这种人！”

二舅爷抬不起头。似乎他犯了滔天大罪。他没有分祭帐。奶奶也没有分。

太太火化后骨灰寄放在公众灵骨塔里，交年费。很久以后我跟奶奶去过一次，要搭车走很远。那天我洗了头发，披散着。奶奶说这个样子好，披头散发，给太太扫幕，是为孝。

*

八十年代落实政策后，民乐直街35号第二进的72家房客全部迁走，归还原屋主。我舅舅说：

“他们一人一半。吵架，在中间砌了堵墙。大爹他们走不成前门了，没法，自己院子开了个门，从厕所那边走。笑死人得了。”

.

.

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