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阿姨 (原创天地)  2628次阅读

作者: 眉子 , 发表于: 2016-02-10 (2999天前)

大阿姨在我妈的姊妹淘中排行老大。奇怪，怎么就没叫她大姨妈呢？

我当时不懂排行，以为是描述她的身体特征：头大，脸大，眼睛特别大，嘴大。波霸。又高又壮，结实。

我又瘦又小。大阿姨只要跟我讲话，总是满脸堆笑，轻言细语，生怕哈口气就把我吹没了。有时候专门蹲下来跟我说话。据说她很凶。可是我觉得她象个弥罗佛，特别是脸。

她两个儿子，都比我小，没女孩，又喜欢女孩，才会对我亲吧。就象我现在看到朋友的小棉袄，也忍不住要小心呵护，满目慈祥，如果能给我牵牵小手，绝对心满意足。

大阿姨从小家境贫寒。那时候每个人都家境贫寒，大家一穷二白。她因为排行老大，后面一皮条弟弟妹妹，更贫寒一些。检煤核的事估计没有，无煤核可检。有的是一家电影院，每晚都放一场电影，小城最大的文化娱乐生活。形容哪里热闹，“象电影院散了场”。十岁左右的大阿姨就去赶这个场，出茶摊子，挣钱。一张小方桌，摆一排玻璃杯，每个玻璃杯上面盖一块方玻璃片，免得有灰尘落进去。茶是当地土茶三匹罐。顾名思义，只需要三片叶子就能泡一大罐子茶水。特别解渴，有清香味，形似北京大碗茶。另外还要一脸盆清水，洗杯子用。

以前没有新闻联播。电影都有加演，不是广告，祖国新貌。哪哪喜获丰收，哪哪发现油田矿产，哪哪科技发明，哪哪产量翻番。特别振奋人心。形势一片大好。不是小好，也不是中好，是大好。祖国新貌不可能那么及时更新，多有重复，遇到装逼犯特别耍酷的，便不屑一顾，声称早看过了，以显摆他电影看得多。姗姗来迟。趁电影院灯还没有全熄，从别人大腿上挤过去。

这个加演，是大阿姨赚钱的黄金时段。流流沓沓人来人往。里面加演，正片还没开始，要不然，我们先喝杯茶吧。跟上咖啡馆也差不多。真的穷人，就是象大阿姨这样出摊子的，电影票都买不起，哪里会舍得那一分钱去喝茶？但是泡妞总有成本吧，那时候又不兴送玫瑰上馆子，哎，喝杯茶，蛮体贴的哦。

大阿姨的茶摊子，纯赶场。开演前支好，开演就撤，回家还要做别的事。散场的时候再赶过来，赚几分钱是几分钱。不象电影院街对面老婆婆的茶摊子，一年四季白天黑夜都在，就是她自己家门口，叫一声，她就出来收钱。所以呀，location, location, location!

邻里街坊的，或者我妈他们碰到了，就帮她搭把手，出摊子总要搬东西撒。

她后来很早就参加工作，工人，给家里挣钱，养弟弟妹妹。结婚后，男人也是工人。

有一次过年姊妹淘携家带口在我家聚会。我读初中。那时候大家条件都不错了。轮流party。家里平时吃饭的方桌拖出来，放上一个巨大的圆形桌面，可以围坐十几个人，菜更是满坑满谷。我跑前跑后当然出了不少力。开席了，我的个妈简单粗暴，让我滚一边去，不用上桌子占个位子。我不爽啊，被大阿姨看见了，赶到厨房，还是象小时候那样跟我说话，殷殷切切，关关爱爱，生怕哈口气把我吹没了。姐本来都定性为女汉子的，被她一煽，眼泪下来了。大阿姨转身怒斥我老娘：“你怎么能这么说眉儿？把孩子抱了屈了。来来来，大阿姨跟你搛菜，你想吃什么？乖乖，鱼糕好不好？再多搛点菜苔子？”

大阿姨常讲些厂里的事。“工人拼命干，赚了几十万。买个乌龟壳，坐个王八蛋。”那时候真的好有民主意识啊，觉得王八蛋坐乌龟壳是不该的，工人血汗钱。现在贫富差距拉大，有本事你丫去宝马车里哭，别在自行车上笑。跟阶级无关了。拼完凶器拼颜值。投胎是个技术活。

他们厂里还分了房子。“工人阶级顶天立地，二楼三楼厂长书记，四楼五楼吹牛拍马屁。”现在房子是个什么价啊，还有工人阶级的份吗？不要说顶天立地的楼层，连地下室都没得住。

大阿姨幸亏还有那么个窝，两房一厅住到现在。儿子没结婚找媳妇那一阵她最烦，“看勒，坐下去四大堆，站起来四大坨。摆都没有位置摆。” 中国的改革开放，国企私有化，最受冲击的就是他们这一波人。几乎就退出历史舞台。生活每况愈下。

物价，具体到菜价，是她必须操心的项目。“每天一斤胡椒，跑不掉的。我们屋里吃辣的吃得吓死人。下饭啦。” 除了自家开门七件事，柴米油盐酱醋茶，她少不得还要操心弟弟妹妹，什么事都找到这个大姐头上。一个寡居的妹妹，在夜市摆摊子为生，卖一点家常饭菜，很便宜的，挣点小钱。有一天就在摊子边上倒下去了，脑溢血。女儿十六岁，中专。住个烂屋。钱是留下一点，不太多。大阿姨把后事办妥，把女孩接家里同住，怕她一个人，有坏人趁虚而入，跟着学坏。未免看得紧了些，晚上不能出去啊，乱七八糟的人不能交啊，等等。要给她慈母般的关怀，加倍的爱。钱留着孩子以后还要成家。可是对方受不了，正是叛逆期。我妈都没管我，我要你管！我妈的钱呢？拿来！彻底闹翻。算是大阿姨的一桩伤心事。

既有伤心事，就不止一桩。人生哪有那么便宜，生下来，活下去，就是来历劫的，百炼成钢。大儿子结婚后，媳妇据说受不了这个强势婆婆，离婚，孩子带走，改姓。儿子元气大伤，高不成低不就，单着。这对她简直是致命的打击，人前抬不起头，萎靡了好些年。直到小儿子结婚，两口子出去打工，孙子留给她一手抚养。老两口有限的退休费都贴进去，孩子当个幺宝养，辛苦度日。

有年回国我给大阿姨的孙子带了件小衣服。她欣喜欲狂，直接给孩子换上了，“来，我们穿新衣服，美国的。”“眉儿你还记得我们呀，难为你了，那么远，难得背呀。”她笑起来还是象年轻时一样好看。象弥罗佛，我们叫笑眯罗汉。

大阿姨讲究老礼性。过年了去给我外婆拜年。昨晚视频互相拜年都见到了。她还是老样子，笑眯眯的，象小时候那样对我说：“眉儿，你长好了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