科学的悲哀 (原创天地)  5460次阅读

作者: 眉子 , 发表于: 2017-07-31 (2454天前)

（本文纯属虚构）

亚历山大是俄国人，一部络腮胡子，目光深邃，长得象马克思。但他不是政治家，而是科学家。

他也不是人们印象中所熟悉的陈景润式的科学家：独居斗室，瘦骨嶙峋，殚精竭虑，英年早逝。实际上，亚历山大精力充沛，体格强壮。作为一个俄罗斯人，毫无悬念地，他是冰雪运动的绝对忠实拥趸。冬季露营，早上醒来胡子上都是冰碴子，自己呼出的热气挂上去的。滑雪，黑道已经不能满足他了，就去考了个证，业余在雪场当救生员，为人民服务。他能够攀岩，运动健身，骑车游泳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。之所以没有专攻铁人三项，志不在此。虽年届花甲，体能常常让年轻人难望其项背。

亚历山大的儿子，从小师从名门，花滑的种子选手。后来摔了一次，就此戒冰。大约在这件事上，亚历山大是个虎妈狼爸之类，孩子有情绪。当爹的也很懊恼，是不是逼太狠了？要不然，随他去吧。混了些年，好歹混了个大学毕业。又混了两年，亚历山大觉得这孩子可能就废了，却万料不到他自己开窍，跑去读了个博士，干得相当不错，是个天才。女儿女婿在牛津任职，婚前女婿专程飞到他家里拜见，请求他把女儿嫁给自己，这是礼仪。老丈人看着这个未曾谋面的中东人，觉得还行哈，传统。再说都是搞学术的，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，金钱地位相貌种族皆浮云，关键得合适。亚历山大庄严地点了头，中东人领法旨完婚。至于他老婆，暂按下不表。

亚历山大本来躲在一间名校的实验室埋头苦干，也算是科研前沿，领军人物。他不喜欢公司，缺少学术氛围。此前他在两家startup的小公司呆过，都是稍有规模就卖了，合并给大公司。而他自己研究的心血，就这么眼睁睁卖出去无能为力，比割肉疼，是插标卖孩。而且作为一个科学家，他不谙办公室政治，只想潜心学问。做研究，百分百兴趣所在，斗志昂扬，如果能够有所成果，造福人类，那就更好了。何况，这里的老板是老乡加同行，懂他，给了他极大的创作空间。

他们有一个项目做的相当好，好到足以开个公司研发以图应用。先派了个博士后顶着，运作两年后资金入场，招兵买马，扩大规模，亚历山大亲自督阵。那段时间是他最快乐的时光。跟一群有理想有抱负有能力的年轻人切磋，引导他们，指导他们，领导他们，在科学的海洋里徜徉。同时，公司向着既定目标飞速发展。亚历山大独立寒秋傲视群雄，以头狼的姿态，对月长啸。

他一手创办了公司文化，科学无国度，当然就更没有什么等级森严，大家畅所欲言，有什么思想的火花，尽管闪现。每周五下午，是公司的happy time，所有的日子都来吧，让我编织你们！亚历山大自带酒水，经常是窖藏珍品。大家在一起喝一杯，交换信息，切磋技艺，探讨未来，解决问题。往往在那种微醺的状态下，高潮迭起，火花四溅，招式变幻无穷，直接起到了华山论剑的效果。亚历山大干脆周五一身运动装备，早起骑两个小时自行车来上班，在公司健身房冲个澡。下午老婆忙完了开车来接，自行车挂在车后，两个人悠悠闲闲去度周末。

歌里怎么唱的？好花不常开，好景不长在。都是哲理啊，不服不行。随着亚历山大攻坚团队无往不胜的辉煌战绩，实验室的数据是越来越好看了，吸引了嗅觉敏锐的投资客，钞票雪花一样洒落下来。公司规模不断扩大，雨后春笋般涌现出各种CXO，什么财务，市场，信息，统筹，个个衣贯楚楚人模狗样的，把他这个老牌的科学主管挤得都没地搁了。外加一堆VP，一开会，熙熙攘攘的，亚历山大特别鹤立鸡群。他是个科学家，他没有顶个爱因斯坦的鸡窝头进来就对得起你们了。西装革履？他又不是卖保险的。倒是出门常套一件毛呢格子西装外套，休闲款。领带，算了吧。

刚开始，大家都敬他三分，毕竟是公司元老，肱骨之臣，擎天柱。渐渐地，就没人买帐了。首先，当然是这班人一回生二回熟自觉得站稳脚跟，用不着再夹着尾巴做人。其次，公司请我们来，是准备运作上市赚大钱的。前期的成果出来了，如果没有成功的资本运作，那就永远是实验室的一摊数据，有什么用？董事会如果不是看中了我们极其丰富而且成功的投机能力，哦不对，投资背景，也不会请我们来是吧？再者说了，隔行如隔山，我们是不懂你那一套科学，我们没有必要懂，我们懂赚钱，你懂吗？

亚历山大却天真地以为，既然公司有这么多钱了，应该加大对科技的投入力度，必须始终保持行业领先水平，公司才能长足发展，立于不败之地。

这与管理层的投资理念格格不入。在美国，药品从研发，报批，临床，推广，周期至少十年以上。一般情况下，在研发阶段取得一定成果的，大多被大公司收购接盘，就象亚历山大以前呆过的两个小公司。这一回，架不住成果太辉煌，投资者仿佛看到一个金灿灿的未来，遂决定玩一把大的，包装好了，直接上市。是投资，就得要求回报。资本的本质是什么？逐利。如何达到利润的最大化，才是首要考虑问题。目前的状况，我们已经有了一颗金蛋，关键是怎么把它卖出去，卖个好价钱。你以为这个蛋就是你下的？错。那也是钱堆起来的。你们做试验的试剂药品，哪一克不比金子贵？更不用说人员工资配给设备运营，桩桩件件都是钱，上千万投进去连个泡都不起，而且一投就是十年，才好不容易得这么个金蛋。（当然啦，也是运气好。鸡飞蛋打的事常有。）哦，你一开口，还要投入，那你能够短期内再抱个蛋吗？不可能的事啊。

亚历山大遭受无情打压。本来还有些头头脑脑现身周五酒会，捧捧场，这下一个都不见了。只有他跟一帮手下埋头喝闷酒，郁郁寡欢。伏特加进到嘴里，竟象白水一般，毫无滋味。本指望跟着亚历山大施展拳脚大干一场不负平生所学的众人，这下个个垂头丧气。华山论剑成了loser之家。

公司战略转移，大力削减亚历山大的部门预算，分化瓦解部门人员。关停并转，抽调一部分去盯临床，盯厂方数据，多余的不服的直接开掉。什么叫杀鸡取卵，过河拆桥，釜底抽薪，飞鸟尽良弓藏，狡兔死走狗烹？玩政治，哪怕是办公室政治，关键是站队，看抱谁的大腿。亚历山大以前恐怕以为自己算一条大腿，至少不会让手下人吃亏。但实际上，他这个科学家不过是个过河的卒子，而且终归是，弃卒。

进入临床后，象这种新药，不可能给正常病人去检验测试。都是快要死的，救不活的，死马当活马医，病人自愿尝试。就有这么一个病人，机缘巧合，吃了这药之后感觉好多了，从医院跑出去到佛罗里达度假。人生苦短必须性感，活一天是一天，就是玩了去死去的。

这个爆炸性消息令公司上下沸腾，大做文章，大肆宣扬，以增加投资者信心，加快上市。

公司董事会，希望亚历山大的实验数据也配合一下宣传，就象那个濒死病人的奇迹，效果要好才行。亚历山大当场就炸了。我做的是科学，来不得半点虚假。我出来的数据，都是有实验纪录能够经得起验证的。你们这帮白痴，以为想要什么数字嘴皮子一张就完了？想都不要想，门都没得。踉跄着回去了胡子还翘着，愤愤然跟手下咆哮：居然想得出来要我改数据，去死！

管理层看来，他就是倚老卖老，不服调教。还一天到晚聚一班nerd痴心妄想搞什么头脑风暴。有病！

亚历山大与上头的矛盾不断加深。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极度严寒的圣诞前夜，摊牌，走人。

你们有没有人在美国公司被裁的？上班上得好好的，突然电脑死机了，重启也没用，密码无效，不能进入系统。你打电话给IT，喂怎么回事，我电脑不work，你们系统坏了吗？IT是得了人事科通知才断你的网，但不能说呀，只能打哈哈，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，哈哈。你无名火无处发泄，心说你一个小小的IT狂什么狂，系统维护不是你们日常工作吗？随即你就接到人事通知，告诉你可以走了，请收拾好个人物品，上缴钥匙门禁工卡，下一步你的权利义务。假如你的电脑里存了私人文档甚至A片，你就再也没有机会删除，让后任见证你的人品吧。原则上来说，电脑是公家的，而你的上班时间也是公家的，你本来就不应该私有化。

亚历山大基本上经历了这么一个过程。痛苦是难免的。人生就是苦难。

话说回来，亚历山大毕竟不是个小喽啰，擎天一柱嘛，多少还是要打发一点，好封他的口。这其中有一项就是公司股票期权。十年前，当公司股票市值小数点后无数个零的时候，为了激励员工，与公司并肩作战同甘苦共存亡，将自己的命运紧紧地吊在公司这棵歪脖子树上，公司慷慨地赠与了亚历山大5000股期权。象这种墙上画饼子的事断断续续又发生过几次。单从数字上看，亚历山大饼子一摞一摞的也不算少。如果公司永远不上市倒无所谓，一旦上市，感觉就是飞来横财，幸福从天而降。是否就能诞生下一个比尔盖茨？

凡事都要兑现才行，一纸空文，说得再冠冕堂皇天花乱坠都无济于事，一兑现便现行。当初市值小数点后无数个零的5000股期权，其实还是有成本的，每股$0.2元。等亚历山大被迫离开公司必须交割的时候（否则90天自动弃权），变成了市值$1元。按照以前的算法，亚历山大应付$0.2*5000=$1000元取得这批期权。现在亚历山大还是付$1000元，但是股票数量变成了$1000/$1=1000股。也就是说，他十年前的5000股被折合成当前的1000股，打了个大大的折扣。这还不算，在他离职半年后，股票上市。他手中的期权按市值5元重新计算，股票被稀释成$1000/$5=200股。他的总成本不变，实付$1000元，手上持有200股单价$5元的原始股。假如挂牌价$15元，亚历山大的税前总收益是（$15- $5）*200= $2000。比起幻想中的5000股零成本，里外里缩水了几十倍。十年前画的饼子彻底变成了豆渣。

与此同时，后期入场的CXO们，大量增发期权，给自己一发就是五万十万股，跟亚历山大不可同日而语。在他们眼里，亚历山大不过是一块垫脚石，好让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远。如果垫脚石变成了绊脚石，踢开就是了。可怜亚历山大十年艰辛，就值区区两千块钱。当然，钱财身外之物，本非他所追求的目标。给这么一个老实人穿小鞋，打压排挤，对政治大腕而言，就是动动小指头。

股票上市后，为了防止一哄而上一起出手捞一笔就跑，规定员工，包括前员工亚历山大，所持有的期权股票半年后才能出售。这就给资本出逃制造了一个极为有利的巨大空间。仿佛在最高潮的时候核爆升起一朵蘑菇云，待乌云散尽，资本离场，公司何以为继，何去何从，如何维持高股价，就再也不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了。生死存亡你们自己听天由命。赚得钵满盆翻之后，他们的目标是要搜寻下一个猎物。至于亚历山大提出的长期发展规划，道不同不足以谋，他个书呆子北极熊懂什么，不必理会，浪费时间。

整个事件，不过是资本与科学的一次亲密接触。科学是不是还要沾沾自喜受了一回资本的垂青，才身价倍增？顺便玩了一把科学家。伤害他们的感情。不要以为长了颗聪明的脑袋就不得了了，擦亮你们的眸子，看清楚这个世界上谁才是老大！

被视如草芥扫地出门的科学家亚历山大，当然得另谋出路。这时他的老婆闪亮登场。本来退居二线只做顾问，立刻杀回职场全职VP，做坚强后盾。亚历山大挂靠了一家学术机构，想要试试自己开个公司，踏踏实实真正做点事。

老骥伏枥，志在千里。那些烦心事且抛脑后，周末了，去攀岩。